上午9点金来源，福建省泉州市石狮市老城区的人民路已是车水马龙。76岁的姜明典准时把电动车停在联谊商厦停车场入口旁，他熟练地支起两张木桌，一张临街，桌上摆着泛黄的字典、法律书和几块压书石，桌前挂着“代写侨信”招牌，另一张摆在阴凉处，桌面堆满旧报纸和书信底稿。小摊处于闹市，一个月租金300元，四周环绕着菜贩吆喝声和摩托轰鸣声，不远处坐落着南洋风格的骑楼。海风从几公里之外吹来，吹不散这条街的拥堵和暑气。
姜明典是泉州最后一位仍在营业的侨信代书人。58年来，他为侨眷们写下十余万封侨信，这些信笺飞越重洋，抵达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这些侨信既是下南洋谋生的“番客”与故土亲人间的情感纽带，也是闽南数万华侨家庭的经济命脉。
近几个月，一则关于姜明典的短视频意外在社交媒体上走红。记者、自媒体、档案馆口述史工作者涌向他原本冷清的小摊，这位写了半个世纪的老人突然成了网红。“这些不过是陈年旧事，怎么突然成了稀罕宝贝？”姜明典不解。但在年轻读者眼中，他用笔勾勒的是一段鲜活的华侨家书历史。
展开剩余89%代书人姜明典。图/受访者提供
“你很会写信”
从事侨信代写58年，自35年前将摊位迁到人民路，姜明典每日早九晚六出摊，除了春节，风雨无阻。不过，更早的时候，姜明典的业务是“跑”出来的。
侨信代写是闽南人下南洋催生出的职业。泉州是著名侨乡，流传有“十户九侨”的说法。据福建省人民政府官网数据，截至2025年，泉州有华侨华人1000多万，遍布世界170个国家和地区，占全国华侨华人总数的近六分之一。
泉州市档案馆副馆长陈若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19世纪中叶，清朝施行一口通商政策，并命令沿海居民回迁内陆，闽南地区耕地资源匮乏，内迁令让居民陷入生存困境。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国门被迫打开，闽南人迫于战乱和生计，纷纷向海洋谋生，掀起了下南洋的高潮。
家人分离，海外华侨需要往国内寄回侨信。如果侨信附带有汇款，就被称作“银信合一”的侨批。
姜明典的父亲曾东渡中国台湾，是台南一所中学的校长，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大陆担任泉州一所小学的校长。当时泉州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海外寄回来的侨批，当地人也有回信需求，后来，姜明典的父亲便在石狮城区的新华路上支个摊，做起了代书人。
姜明典从小展现出对写作的兴趣，于是在母亲的鼓励下，姜明典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在业务繁忙的父亲旁边支起摊位，学写侨信。当时，新华路上二十多位代书人基本是留着胡子的老先生，姜明典显得稚嫩，母亲便鼓励他下乡开拓客户，由此开启了姜明典十年的下乡代写侨信生涯。
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挎着装有墨水、钢笔和信纸的绿色斜挎包，17岁的姜明典穿梭在闽南沿海村子里，挨家挨户询问：“阿伯阿婶，今仔日有批要写无？”在饭桌、灶台上金来源，姜明典铺开信纸，在信的开头写下伯父、舅公、姨夫等称呼。婚丧嫁娶、盖房治病、修建宗祠，都是他笔下需要海外亲人支援的事项。
一封封侨信从石狮寄出去，七天可达中国香港、中国澳门，到菲律宾、马来西亚需要十来天，到缅甸仰光则需半个月。一段时间后，附有汇款的侨信从海外寄回，这样的家庭会在屋前升起旗帜或敲几声锣鼓，以庆祝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有了着落。
这份工作远非简单的文书代笔。姜明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海外华侨读写外文带有闽南语色彩，马尼拉的“王彬街”在侨胞口中是“Ongpin Street”，闽南大姓“蔡”的英文拼写是闽南音译“Cua”，他需要精准破译这些融合了乡音的“闽南外文”，再翻译成标准外文写在信封上。如果收件地址或人名写错，意味着这户人家可能会“断批”。为此，姜明典白天写信，晚上回家自学外语。遇到华侨回国探亲，他便追着请教，菲律宾的某某街道用闽南语怎么讲。
代写侨信还要讲究人情世故。父亲告诉姜明典，信中不可讲家人坏话，不可诉苦抱怨，“求汇款”也不可太过直白，而是要将诉求委婉隐藏在词句之间。比如家里需要海外丈夫寄钱回来建房，姜明典会在信的开头先讲述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再阐述房屋建设的规模和所需费用，最后感谢丈夫常年关照家中母子。几个月后，一两万块钱从海外寄回来，客户感谢姜明典：“你很会写信！”
姜明典记得，那会儿当地会定期组织代书先生开会，向他们介绍国内外最新政治局势。1964年，他的父亲和其他代书先生去泉州市晋江县开会，时任中共晋江县委宣传部长说，作为侨务工作者，你们为党的侨务工作做了巨大贡献。
闽南地区重视祭拜祖先，每逢清明、春节等节日，海外华侨总会加倍寄回钱款，这也是姜明典最为忙碌的时候，他要一一代写回信向海外亲人确认钱款已平安送达。姜明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闽南华侨初到异国创业，大多从渔船打杂、街头摆摊、码头搬运等最底层的工种干起，他们寄回大笔侨汇看似风光，每一笔汇款实则是在异国他乡打拼的血泪钱。
据当地媒体报道，《泉州市华侨志》记载，由民间渠道汇回泉州各县（市、区）的侨汇，仅1952年至1965年就达45120万元人民币。“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通过侨批汇进来的。”侨批专家、任职于泉州华侨历史博物馆的刘伯孳说。
部分往来侨批：（左起）1936年饶邑隆城双亲寄泰国张受之回批；1941年新加坡麦龙寿寄澄邑樟林麦龙星侨批；新中国成立后新加坡华侨寄潮安侨信。图/受访者提供
“春花秋月等闲度”
“阿典啊，我们等你好久了！”几位番客婶站在村口，远远地向骑着自行车的姜明典挥舞手上收到的侨批。这样的场景，在姜明典下乡的岁月里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在闽南地区，下南洋谋生的人叫番客金来源，番客留守故土的妻子叫番客婶，她们是姜明典最主要的客户群体。
番客婶大多能干持家，她们既要侍奉年迈公婆，又要抚育年幼子女，独自把家庭照顾周全。不过，祖孙三代等着侨批里的钱款，侨批有时却极难抵达。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东南亚与中国之间的侨批流通几近中断。刘伯孳介绍，当时，除了越南的侨批可以通过人工走陆路背到广西一个叫东兴的小镇，再从广西寄往广东、福建，其余东南亚国家寄回中国的侨批几乎都因战乱被截断。刘伯孳整理战后侨批档案看到，1945年，战争结束，大量华侨在侨批通道重启后寄回故乡的第一封信，几乎都有这样的表述：已经三年没有寄钱回家了。
广东省档案馆民间档案鉴定专家张美生曾收藏过这一时期夹带在他人侨信中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良人夫君，饿真难过也。”张美生想象着，一位番客婶每日等待丈夫汇款支援家用，却始终杳无音信，绝望中她写下这封求救信，搭载在他人信件中送到海外寻找丈夫。
新中国成立初期，从东南亚各国寄回中国的侨批遭到严格管控。刘伯孳说，菲律宾从1950年起将侨批业务定性为非法活动，新加坡则规定华侨每月向中国汇款不得超过45新币。
这一时期产生了暗批，即把侨批信封上的汇款金额抹去，用药丸、大米等物品的数量代替，比如信封上写寄回100颗药丸，代表侨胞寄回了100元。张美生收藏的那一时期的一张《写批注意》写道：“为使海外侨胞安全，写批切勿写寄款人地址及批局名称，也勿写收到港币和人民币，可用豆、番薯、田料、米、麦、糖、油等名词代替。例如收到港币伍拾元，可写作：此次家中分配（或供应）豆伍拾斤。余类推。”
有的番客婶因为经济困境不得不改嫁。姜明典记得，一位番客婶仍念念不忘原配丈夫，偷偷向他打听：“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海外的情况？”
姜明典对于番客婶更多的是怜惜。日复一日，这些四五十岁的妇人倚门望海，数十年都见不到丈夫一面，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中，姜明典捕捉到番客婶的未尽之意，替她们写下“坐令红粉青山，转眼老去，春花秋月等闲度”。番客婶红着眼睛说：“阿典，你替我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了。”
一位容貌姣好的番客婶，新婚丈夫早早就远渡重洋谋生，多年来音信全无，没有寄回半分家用，她只能靠自己在生产队出工艰难养家。姜明典问她，要不要给丈夫写信，她说：“老鬼！已经多年没有寄信来给我，我写给他干什么？”怨恨归怨恨，这位番客婶还是为丈夫抱养了一双儿女，后来又主动写信，给丈夫讲述儿女们的成长。
有的在海外打拼的番客会将与异国女子生的孩子送回故土，托付给番客婶抚养，这些孩子被当地人称为“出世仔”。姜明典下乡时，几乎在每个村子都能看到这样的孩子。
姜明典十年如一日地下乡写信，直到改革开放，他的业务量随着大量侨眷出国寻亲而井喷。那段时期，他帮一万多名客户填写出国申请表、翻译外文证件，常常忙到深夜。
他动员番客婶出国寻夫：“人生苦短，一辈子都要过去了。”姜明典回忆，政府会协助番客婶抵达中国香港、中国澳门，番客婶再凭借自身努力去南洋各国，不少番客婶要先在中国港澳地区打工，攒够下一程路费再去南洋寻夫。
一些番客婶历尽艰辛终于跟丈夫相见，却发现对方已经在海外另组家庭，她们又独自回国，做服务员、洗碗工、建筑工等，度过余生。还有的番客婶就在泉州守候一生，等来的却是在海外儿孙满堂的丈夫，在暮年落叶归根。大批番客婶离开后，姜明典的代写侨信业务日渐变少。20世纪80年代，邮政系统和银行电汇逐渐取代了侨批业务，存续百年的侨批业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我会继续写下去”
家书抵万金的年代结束了，现在来找姜明典写侨信的人很少。每天也有三两客户，不过大多是咨询法律、家事、海外事务等。姜明典开始写诉状、发言稿、墓志铭、房屋租赁合同等，其他时间就坐在摊位上翻翻报纸，跟三两老朋友闲谈。
一年下来，偶尔还有几次侨信代写业务找上门，基本是侨眷跟海外华侨商量重建宗祠事宜，邀请他们回来参加祭祀。这些侨眷的祖辈不少曾是姜明典的客户，姜明典至今记挂着他们，常常跟侨眷打听他们祖辈在海外的后续发展。
最近一封侨信写于今年元宵节。一位菲律宾老华侨按照过去几十年的惯例，逢年过节就给老家寄来钱款。家人找到姜明典写回信以表感谢，他用传统尺牍格式在纸上写好，只不过，这封信不用再叠进信封漂洋过海，客户把它打字输进手机，一键发送给了海外亲人。
姜明典总说自己一辈子吃的是华侨饭。当他的同学在单位上班月薪12元时，他写一封信能挣两毛钱，每天下乡代写十几封，日收入就能有两元多。当“万元户”成为财富象征时，姜明典早就跻身其中，他用手下那支写信的笔，养大了家里的三个儿子。
近来，常有人问姜明典：你再仔细回忆一下，还有什么故事？于是，夜深人静时，姜明典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无数尘封在信件中的往事和故人。他带着记者重返当年下乡的村子，寻找老客户，但许多人早已移居海外，人去楼空。
不过，他仍然每天早上5点起床，上山晨练，在山顶远眺大海，那是父亲当年乘船东去的地方。上午9点，他准时出现在摊位上，等待顾客。“有事做活得才比较有趣味，只要还有人需要我写，我就会继续写下去。”姜明典说。
发于2025.6.30总第119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泉州最后一位侨信代书人
记者：吕雅萱（13618603380@163.com）
实习生：姚汶含
编辑：徐天金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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